集团动态
产业发展的推动者 ● 城市更新的建设者
沈月明,1972年出生于上海市南汇县黄路乡(现浦东新区惠南镇)。1991年南汇县中学毕业后入读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,硕士毕业后就职于新民晚报社至今。曾任新民晚报社美国记者站站长。从事新闻工作二十年,文学和乡土仍为挚爱。
母亲虽然只上到小学三年级,但似乎每一个字都没浪费,至今仍约摸能看懂报纸。但她的智慧和知识并非来自书本或电视,而是来自家传和乡间的文化传承。她以非凡的记忆力和领悟力系统地吸收,并能灵活地运用在生活中。
她自然是做不得啥大事的,她也不期待我做什么大事。当年她满心希望我考个中专,谋个国家单位的小职员或大企业的技术工人工作。不料我考得太高进了县重点高中,她只得调整期待的方向。等到我的职业和向往超出她理解的范畴,她就给我灌输她的“普世”哲学:朝里无人莫做官,钞票够用就好了,公家的钱不好拿(贪)的… …
而母亲自己,自有她的生活哲学和人生智慧。在越来越多欺诈和陷阱的农村社会,她大致能安然而游刃有余地生活,以至我对她的关心总是缺失的。
再说农村里也有花样百出的理财产品营销。母亲是不相信的,她只相信“定期储蓄”。近期有亲戚中了中晋理财的圈套。而这位亲戚曾经几次好意鼓动母亲也参与。母亲婉拒了,她的托辞是,“隔桥过水”的,不便当。待到东窗事发,母亲和我说,她看了亲戚的合同,更加确定她是不会买的,只有几张纸,几个章,怎么好相信?对她来说,靠谱的储蓄必然是要有个写着国家银行名号的本本的。
说句题外话,如今针对农民的各种诈骗和传销活动是非常猖獗的。城里人毕竟信息灵通,传销、电信诈骗“生意”越来越难做了,但农村人还是相对单纯,也有胆小怕事或求富心切的心理,以致屡屡有人上当。比如我一个远房亲戚被电信诈骗骗了20多万,有个邻村的长辈,竟然连续被电话骗了3次,每次都有六七千元。几个亲戚去江西参加实为传销的“空调安装”生意,最后两手空空回乡。家里有人也曾接到此“生意”的邀请,母亲听后明确反对。她的理由很简单,你们这点脑子的人都能随随便便发财,那岂不是人人都能发财了?
所以母亲一辈子也没上啥大当。我总结她的斗争经验,主要她的心里没有一个“贪”字,另外就是不信鬼不信邪,不信“ 老鸭棚里爬出曲鳝(蚯蚓)来 ”。实战经验就是她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“ 老鬼不脱手,脱手勿老鬼 ”。
识穿个骗子什么的是母亲的直觉。其实她的过人之处是她的记忆力和知识面。关于传统农业的一切技能,南汇乡村的各种典故、俗语、节俗、礼仪,母亲都是烂熟于心而能脱口而出的。而其实这样的本领,并非每一个农人都能掌握。经常有人会来向母亲讨要种子或苗,而她种的菜,总是比别人家好一些。至于对民谚俗语的学习和吸收,实际是母亲对知识和文化传统的个人追求。
春雨惊春清谷天,
夏满芒夏暑相连。
秋处露秋寒霜降,
冬雪雪冬小大寒。
二十四节气歌,自然是母亲的看家本领。而她又说节气上半年一般是八廿三,下半年是七廿一。就是说,上半年的节气往往是8日或23日,下半年多7日和21日,这倒是较少听到的说法。
其实老一辈南汇人的人生都是循着阴历走的。比如母亲记得所有近亲属的生日,但都是阴历。讲起我的生日,永远是三月初五。而年龄是按着虚岁来算的。有时她会说,伲月明也××岁了。年岁渐长后听她讲的数字心里总咯噔一下,明明没那么大嘛!
对农民来说,天气是最最要紧的事。我感觉到南汇历代农人对当地天气规律的观察是相当深入的,并有系统的总结。丰富的天气谚语,是真正的民间智慧结晶。只是如今有了更科学的天气预报,天气谚语在乡间几乎无人提及了。但回过来看这些天气谚语,言辞优美,描写生动,朗朗上口,令人称绝。
母亲能说很多天气谚语,而这应该来源于我的外公。我外公解放前置有23亩田,算得富农,所以在农忙季节是要雇人播种或收割的。作为有相当田产的人,对天气的把握是格外用心的。母亲说,每次一船人出发要去田头,外公总是一大早先看好天气,叮嘱大家带油衣(雨衣)还是不带油衣。
我外公是个善良的有产人士。外公家门外场地上有很大的一垛花萁柴(棉花秸杆)。在无柴可烧的时节,外公就一堆一堆地分给四遭的穷苦人,并不认真记账。荒拆三春(春节过后青黄不接的时节),常有人家向外公佘粮食,外公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总是给的。虽然也记笔帐,但他是不去讨的。因为外公是这样一个好心的人,所以解放后在划分阶级成分时,乡邻都记着他的好,只给他评了个上中农,而按他的田数,可以划到富农了。
即便如此,外公至死是不满土改的。要不是没了田,小妹可嫁更好的人家。这是外公对母亲说的话。这也是实情,前文讲过,我父亲一家四兄弟三姐妹,家境是不能和母亲比的。这实在是一个悖论,一定程度上我同情外公的遭遇,但反过来说,如果没有土改,似乎就没有我了。但历史是不以个人来定义的。
我总结母亲的天气谚语,最集中的是关于雨水和干旱,而这两样,恰恰也是庄稼生与死的根本。
需要指明的是,母亲的谚语,按照南汇方言来念,句句都是押韵的。
乌云见日头,半夜雨稠稠。
本是阴天,傍晚时太阳突然在云中时隐时现,那么晚上就要下雨了。
日枷风,夜枷雨。枷里无星就落雨。
“枷”是南汇乡人对天象晕的俗称。看见日晕意味着起风,月晕就是要下雨,而月晕之中看不到星星,那雨马上就会落下来了。
落雨落只钉,落死落煞落勿停。
落雨落个泡,落过就好跑(音BAO,走)。
雨滴打在地上溅起个小柱子,这雨是要下很长一阵子的。而落在地下后溅起一个水泡,那就是阵雨了。
日打洞,水拱拱(漫水状)。
这是说太阳落山时掉进天边厚厚的乌云里,晚上就要下雨了。
西南(风)转北,粗绳绊屋。
西南风突然转了北风,那就是大风要来了,要用粗绳拴住草屋。
端午落雨还好熬,端六落雨烂穿瓦。
端午当天下雨不打紧,后一天下,那就要绵绵不停了。
青光白光(乡音实非“光”字,很难描述,此句中指横条状的云),晒煞老蚌。
西南西(霍西,土语闪电),晒煞老田鸡。
西南天有闪电,第二天恐怕是晴热天。
八月田鸡老先生,叫一声落一场。
农历八月(阳历九、十月份),青蛙应该不叫了,叫就意味着下雨。
九月田鸡叫,犁头朝上抄。
农历九月青蛙叫是不祥之兆,预示干旱可能发生。
关于耕种的谚语有趣又生动,其中是南汇农人的经验和智慧。
麦秀风来掼,稻秀雨绵绵。
麦子抽穗时风吹得麦子直摇晃;水稻抽穗时,下起绵绵不绝的雨。这都是好收成的标志。
六月勿热,五谷勿结(没收成)。
六月里晒得黑,十二月里有得吃。
这两句都是说农历六月天热光照多,那么秋天的收成会很好,一直到腊月里都不愁吃了。
麦黄过顶桥。
比喻麦子的成熟是一瞬间的事,短到只有走过一座桥的时间。
大麦起时(音,虚词)身,小麦落脱魂。
大麦收了,再收小麦是很快的事了,所以小麦吓得魂也没了。
小满,寒豆(蚕豆)饱满。
九月廿七做奉风。
母亲说,做奉风的日子,总是五天下雨五天天好,长的要二十天。这个时节正好是水稻的收割季节,要仔细掌握其规律。“奉风”应该是对某种特殊气象的描述,类似厄尔尼诺现象。但精确到某一天发生,有点不可思议。
母亲的谚语中,对天文现像也有一定的描述,特别是关于银河。母亲说,以前夏日的夜空银河是很亮的,现在不太能看见了。
七月七,河到娘家去。
农历七月七日以后,天上银河就看不到了。
七十二只梭子星,河东一只最聪明。
排成梭形的星座有72颗星,而银河东边的一颗是最大最亮的。
扇子搧风凉,扇夏不扇冬。
若要问我借,要过八月中。
此句讲的是,南汇地方,季节过了中秋,就真正开始凉了。
关于人生和世事,乡人有不少精辟的总结,这些富有哲学意味的经验通常以谚语的形式流传下来。
先看头,慢看脚,身上衣衫随便着(音za)。
即便是旧时的标准,头脸打理得精神也是第一位的。而身上的衣服相对可随意些。
舌头尖尖话事人,节头管(手指)尖尖写字人,长衫角角(端正)出场人。
做人难做中伊人(中年人),做天难做四月天,秧要日头花要雨。
这是对人到中年艰难处境的描述,上有老下有小,还经常要受“夹板气”,就像四月的老天一样为难,在那个季节,稻秧需要阳光以生根发芽,而棉花苗却需要雨水的滋润。
千穿万穿马屁不穿。
并不是母亲说人要拍马屁,但她用这句“老古话”说明,人其实都是喜欢被表扬的。
南京到北京,叔叔伯伯不停。
这句话的意思是,一个人只要热情主动,礼数周到,人家就会乐意帮你,再远的路也可以到达目的地。
叫人不折本,舌头打个滚。
这句话与上一句意思相近。其实这句话,包括上一句话,都是讲做人的礼数,要讲礼貌和礼节。这些做人的道理,母亲一直是反复灌输的。母亲本人的人缘是极好的,老老小小都喜欢和她交往,但我是自愧不如的,在与人交往方面,我未得母亲之精髓。有些东西,无法遗传,似乎也是学不来的。
若要好,老做小
什么意思呢?很简单,长辈和子女一起生活,老年人要记得一个原则,那就是要尊重子女的意见,不倚老卖老,极端点说,就是和孙辈一起乖乖听话,如此家里就太平了
小注:《沪乡记事》一书以20世纪下半叶上海南汇为背景,通过作者的亲身经历及成长过程中的口耳相传,记录了特定时空下的乡风、民俗、故土、人情。全书分为五章,依次囊括作者的家庭记忆、地方风俗、日常生活、特色美食、自然风光以及特定时代的历史事件。二十余篇散文中,作者的父母、祖辈、伙伴、师友轮番登场,春秋四季风貌更迭,时令节气民俗多样,一段段具体鲜活的故事串起一个个鲜为人知的地方知识,勾勒出一卷生动的“沪乡风物志”。全书行文质朴隽永,情感丰沛动人,具有一定的文学欣赏与文化研究价值。
选自《沪乡记事》
作者:沈月明